
95年后,寻乌再调查
这是寻乌县城航拍图。
徐金星摄
寻乌县大面积脐橙林笼罩在白色网帐内,防范黄龙病传播。
袁琛摄
这是寻乌调查纪念馆前陈列的“没有调查,没有发言权”石刻。
徐金星摄
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劲峰 黄浩然 张东阳
寻乌,一座不寻常的小县城。
95年前,毛泽东主席在此开展的“寻乌调查”,让这座赣南山区小县走进公众视野,“没有调查,没有发言权”自此家喻户晓。
95年后,“无中生有”的新产业、“脐橙之乡”的新变化、“稀土王国”的新出路,折射出寻乌干部群众的“敢拼、敢闯、敢干”,让人耳目一新。
无畏“零基础”,小县城也能大逆袭
今年5月,在华南空气压缩机展销会上斩获国外客商新订单后,韩圣俊又马不停蹄赶往印度尼西亚,开拓东南亚市场,“身处内陆山区,眼光更要向外”。
“80后”企业家“一刻不停”的节奏,源于对市场机遇的渴求。
在空气滤芯行业打拼20多年的韩圣俊,4年前押上全部身家,将整个工厂从广东东莞搬到寻乌,厂房面积扩大5倍。正准备大干一场时,他差点栽了个“大跟头”。
“做产品有经验,盖厂房还是头一遭。”三格滤清器制造公司副总经理信忠秋当时只身来到寻乌,投入2000多万元新建的4栋厂房眼看就要封顶,却被住建部门巡查列入“黑名单”。“我们聘请的施工方建造师出现资质问题,厂房被迫停工整改。”
“如果拆了重建,造成的损失企业担不起,折了的口碑政府挽不回。”寻乌县委常委、副县长钟平说。
寻乌县立即抽调政府部门10多人组成专班,重新梳理地勘、设计、施工等各环节,帮助准备的证明材料摞起来有半米高,申请容缺审批后不到一个月厂房建设复工,实现当年动工、当年投产。
去年,公司增资扩产打造行业领先的无尘车间,年产200多万只为空压机配套的滤芯产品,远销全球20多个国家和地区,跃居行业细分领域前列。
空压机被称为工业动力的“心脏”。近年来,寻乌引进通用设备制造企业79家,涵盖铸造、电机、空气净化等空压机全产业链,带动4000人就业,成为江西省级培育产业集群。全国每5台细分领域的空压机中,就有1台“寻乌造”。
地处赣粤闽三省交界山区的寻乌,如何“零基础”造出空压机?
没有交通优势,工业园区开设物流专线,往返大湾区从中转两日到当日送达;远离销售市场,政府就连续4年在国内顶尖展会上,包下3000多平方米展区,组团参展的10多家企业每次都能收获新订单;缺乏熟练技工,就专门开办职业学院,培养3000多名专业技工,拿着招生简章去招商,打消客商后顾之忧……
“政府敢为,企业就敢投。即使地处偏远山区,小县城也能有大作为。”寻乌县委书记蓝贤林说。
在寻乌,“无中生有”的不止空压机,磁性新材料、合成新纤维等产业也渐成规模,带动寻乌从赣南18个县市区的“末位生”,一举逆袭成为规上工业产值、利润增速排名的“优等生”。去年寻乌地区生产总值增速7.1%,位列赣州市第二,创历史最佳。
“土方子”有大作用,白纱帐里降“黄龙”
眼下,赣南又到了草木葱茏的季节。寻乌的景象却截然不同,山间成片白纱帐,令人不解。
“就这‘土方子’,救了脐橙树的‘命’。”寻乌县果业发展服务中心主任张智华说,寻乌28万亩脐橙果园,85%搭了网才免遭“灭顶之灾”。
“一亩脐橙树,能顶三头猪。”寻乌有着“脐橙之乡”的美誉,28万人中每3个人就有一个从事脐橙和柑橘产业,每亩脐橙林每年收入上万元。
2012年,突如其来的黄龙病,让寻乌脐橙陷入存亡危机。
黄龙病被称为“柑橘癌症”,染病的脐橙树发黄、减产,难逃枯死还会传染。果农们试遍空中撒药、换种脱毒等方法,都无济于事,只能一边抹泪、一边砍树。最高峰时,寻乌县2000多万株脐橙树被砍,果园面积锐减三分之二。
“黄龙病通过木虱传播,纱帐能防蚊虫,能不能罩在果树上?”2014年春节刚过,寻乌县澄江镇江贝村村民刘桂勇灵机一动,采购尼龙网,用毛竹在自家20多亩脐橙林中架起网帐。
起初,有人觉得刘桂勇异想天开,也有不少人想看他笑话,但事实更有说服力,当年秋冬时他家上千株果树仅20多株患病,让搭网防虫的做法在寻乌很快传开。
“我们干得热火朝天,政府刚开始时不支持、不鼓励。”刘桂勇回忆说,越来越多村民开始效仿,政府逐渐认识到了“土方子”也有大作用,就取消了禁止在主要公路两侧搭网的禁令。
如今,寻乌搭网防虫技术不断升级,从过去只能用一两年到如今能管五六年。全县还组建了上百支架网队,每年前往浙江、湖南、福建等地为果园搭网,连脐橙“故乡”美国的果农也来学技术。
依靠群众是当年“寻乌调查”的宝贵经验,尊重群众如今依然是当地干部解决棘手难题的不二法门。
面对脐橙每亩产量已近极限,果农大面积种植还常遭遇价格“过山车”的瓶颈,寻乌县从果农小面积试种百香果、鹰嘴桃成功开始,将砍掉患病脐橙树的山林推广换种新品种超过7万亩。产自寻乌的新果品不断热销大湾区。
婚姻情感、林地争端、借贷纠纷等鸡毛蒜皮的群众矛盾,容易从口角纷争演变成恶性事件,寻乌县法院邀请“老党员、老教师、老劳模、老军人、老干部”等“五老”进村,每年调解超过2000件矛盾。
矛盾不出村,法院少开庭。6年来,寻乌县法院受理各类民刑案件都少于2000件,人均案件数量在赣州最低,全年案件数甚至低于周边县区的一些乡镇。
敢于壮士断腕,稀土产业“死去活来”
“四次下岗,四次创业”,63岁的寻乌县果业协会会长陈忠欧屡败屡战,但最刻骨铭心的还是20多年前,县稀土公司破产而下岗。
他先后跑过摩的、卖过家电、种过脐橙、干过电商。“20年前卖一吨稀土价值5万元,各地商人赶来寻乌争着收;现在卖一货车10吨脐橙也就5万元,得找各种渠道才能销出去,不过还是卖脐橙更安心、更踏实。”
寻乌矿产储量丰富,是我国南方地区离子型轻稀土储量最大的县,被誉为“稀土王国”。20世纪70年代以来,赣南鼓励稀土开采出口创汇,高峰时寻乌稀土产量占全国产量比重约十分之一。
“当时方法简单粗暴,山上刨坑挖土,山下草酸浸泡,就能沉淀出稀土。”陈忠欧回忆说,那时赣南各地都在挖稀土,连乡镇都办厂开矿,山被挖得千疮百孔。河水也被污染得鱼虾难活,即便幸存下来的,吃起来都带股“煤油味”。
严重的水土流失,不时发生的采矿排污,还直接影响到供水安全。千里东江源自寻乌,跨越南岭为深圳和香港供水,满足香港约80%的用水需求。
壮士断腕,寻乌境内100多个稀土开采点全部关停。“支柱产业一下子倒了,热闹的寻乌城变得冷清了。”曾在寻乌县稀土公司工作的县工信局干部彭金发回忆说,过去满员的宾馆客源少了,饭店和商店成批关门,很多政府部门不仅发不出工资,连电话费都交不起。
看着自己负责的稀土矿被关停,寻乌县三标乡东江源村村民张太成,回到村里担任村支书,和村民们一起上山植树复绿。
8年前,他和528户村民一起,从东江源区搬下山,住进安置小区,“我们挖稀土时毁掉的山林又重新变绿,终于能长舒一口气,睡觉也安稳了”。
不止矿山复绿,也有产业“复活”。
走进恒源科技生产车间,一排排搅拌设备正在萃取分离出纯度超过99%的8种稀土。这家“新三板”上市企业,每年能加工生产3000多吨稀土产品,只是原料不再是开采的稀土原矿,而是各地磁性材料加工剩下的边角废料。
“虽是废料里‘挖矿’,但比20多年前挖山,稀土产能还高出五六倍。”寻乌县工信局局长上官名奎说,寻乌县石排工业园共有5家稀土新材料加工生产企业,每年加工能力超过1万吨。“连这些企业的用地,都是原来稀土矿区重新修复利用的。”
如今,寻乌2万多亩废弃稀土矿山有的修复成公园,有的建成工业园,森林覆盖率由1979年的45%提高到现在超过82%;每年从寻乌流入东江的水量达18.3亿立方米,相当于126个西湖,水质常年稳定在Ⅱ类及以上。
有拼劲有干劲,老区干部“勇闯”大湾区
退居二线,为啥还坐不住?
“60后”寻乌县工信局三级调研员赖学洪,出人意料地又当起招商队长,每月有一半时间往外跑。
这两年,他跑遍深圳、东莞等地600多家通用设备制造厂,一天坐车10多个小时是常态。原本就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的他,痛得下不来床,还在电话联系客商。
在家人眼里,“待遇解决了,安心等退休带孙子,犯不着这么拼”,但赖学洪却说,寻乌产业底子本来就薄,任何机会都错失不得,只能豁出去。
农校毕业的赖学洪,过去“谈农业说半天,讲工业一根烟,说起金融不着边”。为了恶补产业常识,他每周到园区车间看着师傅组装机器,一一记下园区生产不了的零件,再到大湾区生产厂商挨个去叩门。
近两年,赖学洪带队招商引进6家企业落户园区,“邻居就是上下游,园区就是产业链”。像他这样“退二线干部”重回招商队的,还有6人。
走出老区,面向湾区。
在龙岗区跟班时,当地一名年龄相仿的后勤干部,在一个星期内解决了园区变压器供电难题,让时任寻乌县留车镇镇长的孙小卫大为震惊。“在极短的时间弄懂弄透一个问题,甚至成为行家,这就是‘湾区效率’。”
回来后,孙小卫着手解决困扰留车镇多年的13个村缺水难题。从没接触过水利的他,在各个山头草里钻、林中蹿,凭着一股子拼劲,为水库选址、水厂规划、征地拆迁等一系列问题快速找到解决方法。
投资2000多万元的自来水厂,即将向3.5万农户供水,这名“90后”干部却暴瘦30斤。
一个月前,又有20多名从寻乌各部门、乡镇选派的干部,前往深圳龙岗政府机关、国有企业、街道社区跟班学习。近3年,寻乌累计选派到深圳的161名干部,超过一半是“90后”。他们的拼劲和干劲,成为寻乌加速发展的新动力。
行政审批中心搬到园区,企业办事节省时间75%以上;设立物流服务中心,工业物流节省成本30%以上;园区建起企业共享实验室,新产品研发成本下降约15%……寻乌工业园区连续两年位列江西省开发区综合考核第一等次,吸引43家大湾区规上企业投资设厂。
站在东江源头俯瞰寻乌,群山环绕的是过去,东江流向的是未来。